文丨吴泽源
昆汀是个好作家吗？
如果作家意味着剧作家，那么他当然是。
他总共被提名过四次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两度获奖。伍迪·艾伦和比利·怀德的获奖次数比他多，费里尼和伯格曼的提名次数比他多，但除去这些大神之外，在奥斯卡历史上排名比他靠前的编剧，就没几个了。
但如果作家是指小说家呢？那么昆汀的潜力还有待检验。
在58岁之际，他推出了自己的首部长篇小说，而它是根据其电影《好莱坞往事》改编而成。这部同名小说洋洋洒洒长达近400页，在电影的基础上提供了关于几位主人公的更多信息，和对于故事背景的更多描述，同时却也对故事的结构有很大调整，甚至连小说结尾都与电影结尾大相径庭。
所以，这本小说究竟是否值得一读？
我们只能向你保证，昆汀的好与坏，都在这本书里。
它不会改变你对昆汀的任何观点：如果你爱他，你就很有可能会爱上这本书，反之亦然。
《好莱坞往事》小说之坏：冗长、琐碎、沙文
称《好莱坞往事》为标准意义上的长篇小说，或许不准确。至少昆汀自己是这么说的。
他对这本书的定义，是一部电影小说，因为他自己从小就爱读这类由片方指派作者完成的廉价平装书，而在那个家庭录像制品尚未诞生的年代，买一本心爱电影的改编小说，是影迷们以实体形式拥有电影故事的唯一方式。
我们可以因此将小说版《好莱坞往事》，解读成昆汀的又一次复古行为艺术。
但换个严苛点的角度看，这或许是昆汀在为自己的懒惰或玩票找借口。因为小说版《好莱坞往事》，绝对称不上是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它更像是昆汀本人对电影创作原素材的简单堆积。
电影《好莱坞往事》的戏剧性就很弱。而在小说版本中，昆汀甚至对其戏剧性做了进一步弱化。电影中最激动人心的段落，无疑是替身演员克里夫（布拉德·皮特饰）和过气明星瑞克（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反杀「曼森家族」成员的高潮戏。
但在小说中，这场戏从故事结尾处完全消失，仅仅成了作者介绍瑞克生平经历时顺带提到的注脚。
而电影中的另一个精彩场景：克里夫只身闯入邪教组织「曼森家族」居住牧场的段落，在书中同样被削弱了悬疑感。在写作此段落时，昆汀将叙述视点转到了在电影中由达科塔·范宁饰演的嬉皮女孩上。整个段落因此局限于范宁的角色看到和听到的讯息，而范宁角色看不见的动作，则被完全省略。
昆汀这么做，或许有充分的理由，毕竟读这本书的人大概都看过电影，都知道角色会最终面临怎样的命运。但对于一本独立存在的小说而言，这样的叙事方式，显然有其缺憾。
而在小说中去掉了戏剧性较强的重头戏后，昆汀用以取而代之填补空缺的内容是什么？答案是关于几位主人公及其生活背景的更多细节。昆汀花了大量篇幅介绍瑞克的影视生涯，以及瑞克在影视生涯中合作过的导演与演员的影视生涯。
而在克里夫这边，昆汀则详细讲述了这位替身演员的人生经历。他是二战战场上徒手杀死最多日本人的战争英雄；他曾经差点在法国当了皮条客；战后回到美国后，他曾经数次触犯法律，却总是逍遥法外；而令许多电影观众好奇的问题：克里夫到底有没有杀掉他的老婆，在书里也有被解答。
问题在于，昆汀为主人公们补充的这些文字，并没有为《好莱坞往事》增添故事性，反倒显得有些琐碎恼人。这种琐碎和恼人，体现在内容上，也体现在文风上。
关于内容，在介绍瑞克及其合作伙伴的段落中，我们会惊叹于昆汀本人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西部剧集和B级动作片历史的了解。可是昆汀的这种趣味太小众，也太私人了。
有多少人会关心《兰瑟》《洋场私探》《泰山》这类二流影视剧，又有多少人会愿意主动去了解和罗伯特·康拉德这样的老牌三四线明星？
但昆汀不这么想。他认为这些剧集和明星的经历有价值和意义。事实或许的确如此，但昆汀对这些男艺人的聚焦点，过度集中在同行间好勇斗狠，他们与女明星的风流韵事，以及他们荒腔走板的酗酒故事上。
这些原本就显得过分阳刚的轶事，搭配上瑞克略带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色彩的口吻（bitch、cunt和faggot是他的常用词），制造出的效果像极了酒足饭饱的老男人在酒桌上对往昔岁月的吹嘘。这种叙述的重点，丝毫不在于听众关不关心故事，而在于他们自己的嗓门够不够大，和他们讲述时的情绪够不够饱满。
而书中的克里夫，与电影中沉稳性感的皮特相比，也少了些魅力。在书中，克里夫被昆汀塑造成一个对世界抱有恶意的人，时常用下作的方式来伤害他人，而这些「他人」在不少情况下，都是女性与少数族裔。
昆汀时常表达自己对「政治正确」文化的反对。而作为才华横溢的作者，他也的确有权拥有全然的艺术自由。当他的角色做出沙文主义举动时，并不意味着作者本人想要做出沙文主义举动；当他的角色表达沙文主义观点时，也不意味着作者本人持有与角色相同的观点——角色只能为自己负责。
然而，当一篇小说里出现了太多禁忌词，且这些词汇又总是出自白人男性角色之口，用来攻击下位者时，问题就产生了。挑战政治正确本身并没有错，但如果一位作者对此进行「挑战」的方式永远是让上位者攻击下位者，那么所谓「挑战」，也不过是掩饰意识形态秩序的挡箭牌。
《好莱坞往事》小说之好：迷影精神永不倒
自从以《无耻混蛋》靠拢好莱坞主流之后，昆汀的电影也变得越来越不「酷」了。
除去全员黑化的《八恶人》之外，他后期电影中的反派都是被历史盖棺定论的恶人：希特勒、美国南方奴隶主、曼森家族……这使得他标志性的暴力变得越来越「保险」，也使得他似乎只能用恶搞李小龙这种并不酷的方式，引发争议和话题。
《八恶人》
但你之所以没法彻底放弃昆汀，是因为他对电影的赤子之心还在。事实上，《无耻混蛋》和《好莱坞往事》最感人的细节，都是源自这份对电影毫不动摇的信念。
电影能让暴怒的复仇者对敌人心生恻隐；易燃易爆的老胶片能成为终止二战的武器；一部来自B级片片场的道具，能烧焦邪恶的曼森信徒，挽回六十年代的纯真……这种又中二又燃的天真信念，是昆汀自《落水狗》一直保存至今的底色，也是他后期电影最突出的魅力。
而在《好莱坞往事》小说中，昆汀对电影的热情，也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全书。一方面，他体内影评人的一面，在书中得到了淋漓的体现：
他可以让克里夫喋喋不休地探讨二战后美国电影的缺陷：「在经历了战场的血腥后，克里夫惊讶地发现祖国的战后电影是如此幼稚，除了《黄牛惨案》《出卖灵肉的人》《歼匪喋血战》《龙虎斗》和《牢狱大暴动》这些特例外，美国电影拥有的只是虚假的正常。」
他可以借克里夫的视角，饶有兴味地分析瑞典电影《我好奇之黄》对「戏中戏」技巧的运用：「在看到某段时，他开始疑惑于这部电影为何变得如此混乱狗血。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变得混乱狗血的不过是戏中戏。戏里饰演导演的维尔戈特·斯耶曼，可没有在戏外真正掌镜的维尔戈特·斯耶曼那么厉害。」
《我好奇之黄》
他甚至还让克里夫排出了自己的黑泽明五佳：《七武士》和《生之欲》并列，然后是《用心棒》《蜘蛛巢城》《野良犬》《懒汉睡夫》。没有后期黑泽明作品，因为当三船敏郎因为嫌黑泽明变得笨重做作而与他分手时，克里夫站在了三船一边。
《七武士》
另一方面，昆汀虽然删去了影片高潮段落，弱化了用电影改变历史的野心。但他依然全情投入地表现着好莱坞业内人士对自己行当的热爱：
执导戏中戏的导演萨姆，满口莎士比亚，动辄用哈姆雷特和《李尔王》中的埃德蒙德给瑞克举例子，全然不顾及这个牛仔演员对莎剧是否熟悉。瑞克觉得萨姆做作，但他并不介意，因为他喜欢萨姆对工作的热情。
莎伦·塔特在片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段落，是她去影院看自己主演的《勇破迷魂阵》。在书中，昆汀为塔特的内心活动提供了更丰富的背景语境：一直以来她都在饰演性感尤物，《迷魂阵》是她首次饰演喜剧角色，而她的对手戏搭档，是喜剧大师杰瑞·刘易斯的老搭档迪恩·马丁，她要面对的压力可想而知，而她始终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奏效。
《迷魂阵》
这些背景故事为塔特的行为提供了动机：她需要借助观众反应，来对自己的表演下判断。当观众的哄笑声在影院传开时，塔特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沉了下来。这场戏在电影中已足够迷人，而在书中甚至变得更加动人。
但全书中最能打动读者的，还要属瑞克和与他搭档的小女孩演员楚迪的互动。楚迪在电影中仅出场两次，但在书中，她与瑞克相互挑战的合作关系却贯穿后半本书，成为了曼森家族剧情被削弱后，小说真正的情感主线。
这是一个完美的救赎故事。它源自一位小女孩对一个落魄演员的重新启蒙。瑞克深陷在因过气而引发的自怨自艾中，但楚迪对表演的较真态度，让瑞克重新看到了这份工作的魅力，也让他重拾了对电影的热爱：
「瑞克意识到，他在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幸运。这幸运来自所有他曾合作过的优秀演员：拉尔夫·米克、查尔斯·布朗森、詹姆斯·柯本、维克·莫罗、达伦·麦克加文、罗伯特·布莱克、爱德华·罗宾逊。来自所有曾被他亲吻的女演员。来自所有他曾有过的艳遇。来自所有他曾合作过的有趣的人。来自所有他因为拍戏而得以造访的地方。来自所有他曾置身其中的故事。来自所有曾刊登他名字和照片的报刊杂志。来自所有高档的酒店房间、所有路人对他发出的惊呼、所有他从未读过的影迷来信、所有他以好市民身份驾车驶过好莱坞的时光。他环顾四周，看到了自己拥有的美丽宅子。而他之所以能住在这里，是因为他能边拿薪酬边做自己小时候最爱做的事：假装自己是个牛仔。
「然后他对楚迪说：『没错，楚迪。我们真的很幸运。』」
作为一个创作者，昆汀无疑有不少缺点，但我不怀疑这点：没人能比昆汀写出更优美的电影赞歌。
这份赤诚之心，对于同道影迷来说，就够让我原谅他的所有臭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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