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著名影评人乔纳森·罗姆尼说过，要想领略真正的希腊戏剧，就去看西奥·安哲罗普洛斯，他的电影把古代神话变成了现代杰作。
毫无疑问，安哲罗普洛斯是全球范围内最负盛名的希腊导演。在电影学者大卫·博德维尔看来，安哲罗普洛斯享有如此巨大的声望，意味着战后的欧洲电影传统尚未耗尽它自身：“它可以赋予我们的世界……冥想之美。在欧洲，当大众电影和精英电影似乎都缺乏亮点的时候，安哲罗普洛斯的作品显得尤为重要。”
他拥有纯粹而又复杂的艺术风格。想要沉下心来观看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绝非易事，但在商业电影如此泛滥的今天，安哲罗普洛斯的叙事方式和镜头美学又几乎成为了一种精神象征。
尽管与好莱坞的审美趣味背道而驰，但这位希腊电影大师依旧赢得了许多美国影评人的尊重。俄克拉荷马大学电影与媒体研究教授安德鲁·霍顿曾评价道：安哲罗普洛斯“是电影界头一百年里为数不多的几位迫使我们重新定义电影是什么和可以成为什么的电影人之一。”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希腊是一种精神许多伟大的艺术家都因其桀骜不驯的性格而受到世人关注。放眼世界影坛，安哲罗普洛斯绝对是个性突出的大导演。
1995年，他因《尤利西斯的凝视》（Ulysses’Gaze）获得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二等奖），《悉尼先驱晨报》当年曾这样描述了颁奖典礼上他的名字被叫到之后发生的事情：
颁奖的时候，导演在座位上坐了几秒钟，显然是被激怒了，他的指尖紧紧地贴在嘴唇上，引起了一阵骚动。一上台，他的愤怒就表露无遗：“我原打算为金棕榈奖演讲的。”然后又轻蔑地加了一句，“可现在我把它给忘了。”
仅仅三年后，他便凭借《永恒与一天》（Eternal and a Day）斩获了戛纳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奖。
《永恒与一天》剧照
对于自己的艺术风格，安哲罗普洛斯总是非常自信，并声称安东尼奥尼、伯格曼和费里尼等前辈电影大师是自己的“神圣同行”。他认为电影是一种艺术形式，而不是娱乐形式，观众应该亲临电影院去体验，并且需要有一定的精神付出，而不是像吃爆米花一样被动地消费影像画面。
事实上，很少有导演能够像他那样，完全拒绝变幻莫测的时尚和流行文化。英国《独立报》网站曾评价说：“我们对那些为数不多的深沉的守护者缺乏耐心，他们义无反顾地珍视这种艺术形式的崇高抱负，坚持把电影视为一座圣殿，而不是一个购物中心。”
在这座圣殿里，安哲罗普洛斯一直致力于升华希腊的史诗传统，并与希腊建立起了某种深厚而又神秘的精神关联。1999年，在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他曾表示：“希腊不仅仅是一个地理位置，也是一种精神，一种文化”。为此，他经常使用拜占庭的形象和历史人物来探索当代希腊社会的根源。
在他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包含着一系列历史的、隐喻性的观点和评价，它们承载了对于这片土地的过去、当下和未来的持续性思考，而这种思考又引起了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观众的共鸣。《纽约时报》资深撰稿人玛加丽特·福克斯指出：安哲罗普洛斯“通过令人难忘的意象探索了人类的总体状况，尤其是现代希腊的状况。”
他尤其擅长挖掘那些不太为外界所熟知的希腊。他的故事大多发生在荒凉的山区，希腊北部的边界地带。这些地区更多地属于巴尔干半岛，而不是温暖的地中海——观光客们大多只知道地中海沿岸的希腊风光。
在外界看来，这些地区属于“另一个希腊”，但在安哲罗普洛斯眼中，这些地区其实才是真正的希腊，而不是阳光明媚的旅游明信片。他曾声称，为了给自己的电影寻找合适的拍摄点，他几走遍了希腊大陆上的每一个村庄。
当然，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剪出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美景。比如1975年的《流浪艺人》（The Travelling Players）有近4个小时的时长，却只有131个镜头。这部影片以进步的视角审视了20世纪30年代末到50年代初的希腊历史和文化，并且充满了前卫的电影技术。最难能可贵的是，它不仅获得过许多国际大奖，而且打破了希腊电影的票房记录。许多影迷被其强有力的视觉风格所吸引。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
沉思电影：缓慢、悠长与停顿相似的艺术风格在他后来的作品中一再出现。一些影评人曾抱怨说，安哲罗普洛斯永远在拍摄同一部电影。但这恰好是他追求的理念：“我喜欢伯格曼，因为他总是拍同样的电影——费里尼和安东尼奥尼也是。凡是有自己风格的人，总是会拍同一部电影。”
这位大导演的标志性风格，是冗长的时间、停顿以及所谓的长镜头美学。值得一提的是，长镜头这个术语来自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的理论。在《电影是什么？》一书中，巴赞的原文用词是Plan Séquence，后来被翻译为英文的Long Take，中文也就据此翻译为了“长镜头”。但实际上，对巴赞这一术语最准确的翻译应当是段落镜头（Sequence Shot）。
在他所拍摄的13部电影中，有5部电影的长度达到了3—4小时。超长的时间完全是通过缓慢的镜头来实现的。安德鲁·霍顿将这种风格称为“沉思电影”：“镜头持续2到5分钟，有时甚至更长，与通常只有几秒钟的快速剪辑的好莱坞电影形成鲜明对比。”
那些镜头里的人物和角色在他们的环境中显得很渺小，在美国影评人福勒斯特·卡达梅尼斯看来，“每一个镜头的长度都让它们成为了纯粹的抒情作品”。
《哭泣的绿地》剧照
这并不奇怪，因为安哲罗普洛斯总是倾向于淡化人物心理。相反，人物和地点被用来说明更广泛的文化和历史状况，这种联系是如此的具体，以至于对那些不了解希腊的人来说可能很难完全理解，当然，这也许并不影响非希腊观众对他电影中独特美学的欣赏。
缓慢与松弛，成为了他电影中挥之不去的特征。在玛加丽特·福克斯眼里，这种独到的镜头与叙事风格使“各种场景可以呈现出梦幻般的非线性时间，角色过去的残影仿佛是当下行为的一部分。”
荒凉的风景、缓慢的速度和没有对白的长时间停顿，也使得他的电影并不总是能让观众和评论家感到满意，甚至会令一些人无法忍受。
美国影评人罗杰·艾伯特曾这样评价《尤利西斯的凝视》：人们“称赞它的想象力、大胆、勇气和长度。但是，如果你真要去看的话，我就完全不敢直视你的眼睛了，因为我怎么能否认那是一种使人麻木的无聊呢？”
《尤利西斯的凝视》剧照
若以商业电影甚至剧情片的套路和标准来衡量，安哲罗普洛斯的风格的确显得格格不入。只有当人们试着去理解这种电影形式，才有可能领略到其中所渗透出的独特美感。
“在我看来，段落镜头提供了更多的自由，”安哲罗普洛斯曾解释说，他拒绝从某个场景的中间切入，而是选择更加连续的镜头风格，这样可以使观众“更好地分析我展示给他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地聚焦在他认为最重要的元素上。”
这种庄严的风格和慵懒的叙事需要观众付出一些努力才能加以理解，而不只是满足于一种简单的画面刺激。
《雾中风景》剧照
流动与静止：强烈的风格化和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相比，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中其实包含了更加纯粹而又强烈的视觉风格。每当电影结束后，一连串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往往比整个故事或特定的人物更能给观众留下持久的烙印：
《永恒与一天》中，在雾气笼罩下显露出的边界围栏上的轮廓；《尤利西斯的凝视》中，一尊漂浮着的巨大的雕像；《雾中风景》里，那只悬在半空中的由石头雕刻而成的巨型手掌；《哭泣的绿地》里，被挂在树上的绵羊……
这些单独的画面，通常是在一个较远的距离上，经过长时间的连续拍摄而成。它们的确是“纯粹的抒情作品”。正如美国电影学者杰里米·卡尔指出的那样，这些画面有时是独立的，纯粹是因为它们完美的构图之美而在观众心中产生了共鸣；倘若这些意象被纳入到叙述的语境，则会达到最佳效果。
《鹳鸟踟蹰》剧照
比如，在1991年的《鹳鸟踟蹰》（the Suspended Step of the Stork）中，观众会看到一场无声的跨河婚礼，但这不是一个独立的画面，而是能够唤起回忆的场景，对于整个故事来说是一个重要时刻，它表明物理屏障无法阻挡人们对浪漫的追寻。
这些带来强烈审美震撼力的画面，离不开令人赞叹的段落镜头和推轨镜头技术。但在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里，这种镜头风格并不只是在户外场景中才得以施展。正如卡尔所言：“在局促的室内，他的相机同样沿着墙壁蜿蜒，像一个隐形的观察者那样悄无声息地混入房间”。
与这种流动性并存的是一种明显的静止状态。叙事和身体动作的长时间停顿总是在延缓叙事，正是这种停顿令罗杰·艾伯特这样的评论家感到不适。无论是行动还是不行动，安哲罗普洛斯都会让这种状态停留很久，时常会令人感到困惑，以至于超过了那些缺乏耐心的观众所能够接受的限度。
但在卡尔看来，正是这种静止状态造就了非常具有绘画风格的静态框架结构。在极少的特写镜头中，他笔下人物的情感共鸣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种延伸的停滞和他们显露的姿态来表达的。他从来不希望自己的电影引发观众的同理心，相反，他更喜欢通过复杂的视觉安排来提高情绪。即使是拍摄非常震撼的场景，安哲罗普洛斯也总是让镜头处在一个冷静的观察距离上。
《哭泣的绿地》剧照
他的镜头总是瞄准城市，但通常是荒凉和破旧的城市。在一些评论家眼里，当片中人物处在朴素的未开发的环境中时，其电影美学便会达到最佳状态。每当这种时刻来临，观众便会看到如下场景：
画面中的元素笼罩在潮湿、朦胧的灰色氛围之中，给人一种难以察觉的印象；大雨和浓雾让人物处在半隐半现中，而孤独的主人公总是被周围的景色包围着。然后，整个气候和场景突然变化，定居点出现了，他所设计的镜头轨道让这一切就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
只有看过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才会感受到卡尔所说的这种绝妙的画面处理和细节设计。这种独树一帜的镜头美学和强烈的风格化，的确需要观众付出更多时间去慢慢体会。正如英国《独立报》网站评论的那样：“对某些人来说，安哲罗普洛斯是那种值得尊敬而非欣赏的导演；但是，敞开你的心扉，去感受他电影中缓慢的、如魔法般的节奏，你会发现其中蕴含的深刻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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