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的爱情叙事与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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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纱》的爱情叙事与倾城之恋

  约翰·卡兰导演的《面纱》精致得让人不忍去看第二遍。它具备爱情史诗所召唤的所有元素:偶然、一见钟情、背叛和偷情、深渊般的裂痕、忽如其来的灾难、顿悟、生殖、死亡、永恒——它们被调节到怎样的密度,决定了一部电影的品质之优劣。《面纱》所调和的色泽,就像作为影片背景的三十年代中国乡村小镇的青山绿水,无须雕饰,淡妆浓抹总相宜。虽然是赚人眼泪的悲剧,却悬浮在“哀而不伤”的高超境界。这可能是因为,电影剧本来自二十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毛姆,英国人的审慎气质冲淡了他们所观察的事件的残忍性,虽然毛姆的批评者认为,他是出了名的冷酷:“毛姆解析了没有情感的情感,他毫不同情地操纵着一个在他眼中没有怜悯的世界。事实上,他的清晰而艰难的解决之道使任何主题都变得微不足道。”——但是,无论小说或电影(两者略有差异,后者更阳光一些),都在呈现作者悲天悯人的一面。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毛姆不够冷酷,那么《面纱》的悲剧就难以产生让人心充满冰渣子的效应;如果毛姆不够悲悯,那么爱情的霍乱将永无终结之日,受病毒感染的费恩死不瞑目,吉蒂踏不上回归责任伦理的道路,毛姆更逃不脱类似的指责:“如果伟大的艺术必须要有一种内在的善意,那么毛姆的作品便不是伟大的艺术,而他也只是一个平庸的作家。”

  所幸的是,毛姆,以及《面纱》,都拥有“一种内在的善意”。还包括与吉蒂偷情的英国外交官查理,弥勒佛一样道貌岸然的地方军阀,那一群盲目排外的中国热血青年,根据电影的善恶分类,他们大致属于恶人一方,可他们相对的恶,并不太令人反感,反而能博得同情或者滑稽的气息(如督军肥头大耳的腐败相之设置即出于喜剧化的考虑)。一个兵荒马乱、灾异横生的世道,加上语言交流的隔阂(两个英国人在中国),家庭纽带的破裂(按小说,吉蒂是为了逃避家庭的压力才嫁给沉默寡言、生性呆板的细菌学家费恩,电影并没有对此浓墨重彩,仅仅表现出吉蒂与母亲之间的对抗),爱情伦理的流失(前半段,吉蒂尝试着去爱自己的丈夫,却一再失败,因此她只好红杏出墙,寻求私情的安抚;而费恩对吉蒂,却从诚挚的深爱滑向漠然相对——不过我觉得,他爱她,在任何时段,从未改变),正好遭遇了一场与死亡直接挂号的瘟疫,若是缺乏对人类、对大地的“内在的善意”维系着生活,那么这个“世界的午夜”是否还值得毛姆去书写,我们去观赏?

  但这篇评论的重点不是对“内在的善意”的赞美,恰恰相反,我将退回毛姆饱受非议的冷酷立场,祈望打开《面纱》之爱情叙事的秘密。仍然需要对电影情节做一轮简单的复述:费恩与吉蒂,一对夫妻,他们的结合似乎正符合英国社会流行的功利主义观念,对女方而言尤其如此。可新组建的二人世界不是福地,而是枷锁,她试图通过出轨找回爱情的密码。结果显示,密码错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昨夜还信誓旦旦的情人,转脸便拒绝了她作为救命稻草的结婚哀求,所以这个弱女子只好接受丈夫煞费苦心的安排,去中国内陆的一个小镇救援,那里爆发了大规模的霍乱。费恩毅然赴险,一方面是基于以科学为天职的献身精神,另一方面,或许夹杂着对婚姻的厌倦、失落感、以及自我放逐、自我惩治的心思。然而,正是在危急存亡的重灾区,每一刻都面临着死神的考验,渐行渐远的他们再度携手,完成了爱情的救赎——霍乱是生命的毒药,却是爱情的催化剂,最终,两者都得以生效,费恩找回了爱情,却丢失了生命;吉蒂找回了爱情,却丢失了费恩。她生下的孩子,血缘属于前情人。她丧失了与爱人的一切关联,除了姓名,除了灵魂。

  《面纱》的故事是否有一点平淡老套?想一想《日瓦戈医生》、《英国病人》、《泰坦尼克号》、《倾城之恋》等经久流传的爱情史诗,近距离而低一个档位的还有《云水谣》与《通天塔》,本质上,它们的叙事逻辑融汇成同一条河流:用一场灾难(一次意外的枪击,一宗政治案件的爆发,一艘豪华巨轮的沉没,一座时尚城池的沦陷,愈悲惨、愈壮观,愈美丽,愈突兀,愈能激起荡气回肠的声响),成全一桩爱情。最好,灾难的宏大与爱情的渺小恰恰成反比,反差愈剧烈,愈能增加爱情的分量,几乎需要一场战争的千里血长流、一座城市的轰然倒塌来挽回;最好,在倾国倾城之前,两个人的情感出现了亟亟可危的裂缝,徘徊于崩溃的边缘,或者干脆就漠不相识,风暴过后,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更容易衬托爱情的珍奇;最好,相爱的两个人,都不是什么英雄豪杰,旷世佳人,而是如草芥一样卑贱的凡夫俗子,愚蠢和庸碌在这里绝对不是缺陷,因为这一场恋情,将使得每一个女主角都成为希腊神话中的海伦,她的美引发了战争,而她的美就是战争——其间的反差同样有助于叙事的跌宕起伏……

  这一类剧情的编排,不必分结局是喜剧或悲剧,可以统称为“倾城之恋”模式。返观近百年的电影史,我们可以发现,大多数爱情史诗,都是在此一模式的羽翼之下向纵深潜行。灾难的场景允许无限变幻,而爱情的面目却必须凝固为风雪中的圣洁雕像,对爱情的歌颂更应该构成大合唱高扬入云的尾音——不如此,爱情便不足以升华为“史诗”。哪怕是刻薄的张爱玲,她在小说《倾城之恋》的结尾故意举重若轻: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白流苏)。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可还得感慨一句:

  “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大抵如此。”

  但作为传奇的制造者,张爱玲对“倾城之恋”的模式颇不屑: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很明显,张爱玲之不喜,是因为浪漫主义的过分标举削弱了故事的真实度,历史上的大团圆多半战胜不了负心人的覆水难收,所以“倾城之恋”并不总是白流苏与范柳原谈论“死生契阔”的肥皂喜剧,悲剧更能折射残缺之美,更能促观者动情、神伤、怆然泣下。所以,泰坦尼克号必须沉没,而杰克不能与罗丝一同生还;西藏的雪崩必须爆发,陈秋水必须葬身高原,而不能与白发苍苍的王碧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云水谣》)。推进到《面纱》,中国内陆的霍乱必须疯狂肆虐,费恩与吉蒂必须在灾难之中恢复爱的信念,抓住对方渐渐瘦弱的手,而他们终究不能微雨燕双飞,胜利的曙光普照以前,费恩的面容必须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只遗留吉蒂无比悲怆地黄昏人独立。模仿电影中的一句台词:“倾城之恋”是人与命运的恋爱,老天相对公平,给你一小时或一分钟轰轰烈烈的爱情,就得承受半辈子形单影只的孤寂。

  如果“倾城之恋”注定是一场悲剧的话,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恋人、导演与电影前赴后继?剔除眼球经济的市场需求等原由,能否这样解释:这是一种对宏大叙事的迷恋症?正如诗人纷纷追求鸿篇巨制的史诗创作,恋人们希望,自己的爱情能够壮观起来,撼动山岳,牵系家国,最起码,也得置身于壮观的背景之下:“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尽管是转瞬即逝的誓言,都要拉上日月山河作陪衬,因布景的升华而升华。而在我看来,这样的爱情,无疑是一场精神霍乱,成就一双伴侣,不止是一艘船、一座城镇、一个国家毁于一旦的代价,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已是历史常识,习惯了便不可怕,可怕的是,万骨枯灭,而一将之功仍未成,香港沦陷,而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婚姻生活未必就幸福得花团锦簇。世俗的爱情,经不起如此惨重的拷打和压制,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目光注视之下,逐渐袒露出脆弱而痛楚的本质。

  不是说“倾城之恋”要不得,而是说,它只能被供奉为梦想,一旦照进现实,就得分辨,哪些是虚浮的影子在轻舞飞扬,哪些才是贴近我们生活的尘埃,落到心肺,导致一阵沉闷的干咳。就如我曾经评论《天龙八部》中的爱情,萧峰是金庸笔下第一等的大豪杰、大丈夫,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他与阿朱的爱情,轰烈程度不弱于上面所列举的那些“倾城之恋”。但最终,我还是否定了他的悲剧抉择:

  “作为陪衬,《天龙》中的其他两位主角都拥有独立的爱情,而且,他们都落得一个完美的结局。虚竹与西夏公主的冰窖相会,‘酒罢问君三语’,有更多天命的成分;段誉与王语嫣的‘枯井底,污泥处’,却主要源于前者的死皮赖脸、锲而不舍,这一对爱情的成功,涂抹着浓重的喜剧色彩,即是传统中国最受欢迎的‘啼笑因缘’。比较这三个人,萧峰是拔高了精神标尺的英雄,虚竹是降落尘俗的谪天使,他们的人间道,都可遇而不可求,或者不值得追求;惟有懵懂糊涂的段誉,距离我们这些俗人最为切近,近到让我们的身影相重合:枯井污泥,难道不是我们幽暗的生存语境?为谁开,茶花满路,难道不是我们烂漫的青春梦幻?当年都以为‘青衫磊落险峰行’是别样的潇洒,到头来却晓得像两个泥猴子一样相对诉衷情才是此生最好的归宿——只是这一生的任何时刻,谁也不曾放弃对美好的追逐。”

  最后需要声明,我如是立论,并非在扭曲《面纱》的艺术价值(爱德华•诺顿的演技再次让我大饱眼福)。我很乐意将这部电影推荐给恋爱中的宝贝们,还有《英国病人》、《泰坦尼克号》,当然,如果有兴趣,我更乐意推荐讲述一个小家庭之平凡变故的《克莱默夫妇》,一群都市青年在相爱之中互相伤害的轻喜剧《独自等待》——后者包含着一个爱情史上的受伤者对这个世界更多的“内在的善意”。

  感谢毛姆,从《刀锋》,到《月亮与六便士》,再到《面纱》,您对人性近乎恶毒的剖析,让我领略了一种伟大的情怀。

  2007年1月14日于宁波

标签: 刺杀小说家剧情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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